程美东:解决问题是“理论文章”的最高境界

编者按:文章不是小道。文风不是小事。好文章,好文风,才有好的传播效果。往深里说,好文风,必然要求先有好学风。近年来,从上到下,社会各界,对文章、文风的问题有很多讨论,也引起了大家越来越多的关注。亚洲成人在线一二三四五六区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程美东此文谈论文章和文风问题,不只是说理透辟、文风活泼,而且对背后的学风问题也有思考,融合了政治意识、社会意识、学术意识、审美意识来谈论文章和文风的话题,颇具启发性。我们特向读者推荐这篇文章。

“文以原道”“文以载道”本是写作基本常识,但作为文章古国、大国的中国,数千年间,关于如何写作、如何鉴定文章好坏却是争论不休。只是有一点,大家都认为好文难写:杜甫“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贾岛“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都道尽了好诗好文诞生的艰辛。毛泽东同志在延安干部会上对此也有深刻的感慨:“为什么语言要学,并且要用很大的气力去学呢?因为语言这东西,不是随便可以学好的,非下苦功不可。”总之,文章重要,文章难写,文章又不能不写。不写,人类文明就中断了。

近来闲聊时,几位编辑朋友约我写写如何改变文风。此等高深学问,我岂敢贸然命笔? 记得小学四年级,语文老师曾奖励我一本《作文知识讲话》,我认真看完了,但还是不知道怎么写好作文。这自然不是作者写得不好,除了读者悟性有限,主要还是问题本身太难阐述。

但几个朋友都说,大家普遍认为现在文风有问题,许多文章给人空洞无物、废话连篇之感,他们压力很大。我觉得好文章还是有的,只是现在大家口味刁了,对“厨艺”也就是作者的表达功力要求更严苛。没办法,“掌勺者”只能精进厨艺,否则“家人们”就只愿去餐馆吃饭了。

我笑着跟朋友说,其实,论文字表达的艺术性复杂性技巧性,现在比过去高多了。但问题恰恰在于技巧玩得太花哨了,反倒让许多人看得一头雾水。这岂不是本末倒置?语言传播的目的,原是为了清晰、有效地传递思想与观点,若因过度雕琢而筑起理解的壁垒,再精巧的技巧也失了意义。

别的学科我不敢妄议,单就我们马克思主义学科而言,一个不容忽视的现象是:不少文章洋洋洒洒、鸿篇巨制,可读者(包括同行)反复研读几遍,仍如堕五里雾中,不知所云。有时当面或电话向作者求教,得到的解释也往往语焉不详,难以廓清迷雾。我善良地相信作者心中自有丘壑,只是要么欠缺深入浅出的表达能力与耐心,要么骨子里存着几分不屑于浅出的清高。然而,马克思主义学科肩负着立德树人的根本使命,若阳春白雪、孤芳自赏,多数人听得云山雾罩,导致曲高和寡,这如何能行?传播的效力又何从谈起?

正是基于这份忧虑,当编辑朋友再提文风问题的困扰时,我便毛遂自荐,翻出了十二年前的一篇旧文——《马克思主义为何在今天的中国依然还有生命力》。这是某报朋友约我写的,是为了纪念马克思逝世130周年。我自觉对马恩原典钻研不深,连选集都未通读,便坦诚相告,若非要写,只能从“中国化”的实践角度切入,——实乃急中生智想出这个题目。后来因为年底杂事太多,自己又懒散,竟一拖再拖,直到大年三十前两天在朋友的一再催促下才下决心完成任务。原计划不过三千字交差,谁知控制不住,从下午两点一直写到晚上两点,竟写了八千余字! 好在篇幅超了不怕,编辑删改空间更大。主编看完第二天给我短信鼓励我说挺好。我终于完成承诺,如释重负,下午坐飞机飞往南方过春节。所以,现在不敢轻易答应约稿,快六十了,这般焚膏继晷地“开夜车”,怕是要给全国人民的“健康指数”贡献负能量了。

未曾想,这篇“赶”出来的文章,反响却出乎意料地好。六个内刊相继转载。后朋友告知,在几次有关部门的会议上,相关部门的负责同志也曾对该文给予高度评价。随后有好几个部门和杂志社联系我发放稿费——这笔“意外之财”,足够我在烧烤摊上大快朵颐,吃上千把串羊肉串而绰绰有余!

其实,这篇文章的影响状况我基本没跟任何人说过。年底申报科研奖励时,也只按照普通报纸的标准申报的(记得奖励似乎是600元),至于核心期刊转载、领导批示这些“加分项”,提都未提。我如此行事,绝非故作清高,更非看轻文章的价值,只是内心深处,始终秉持着几点朴素的信念:其一,学问之道,首在求真,是自己与自己的对话,是不断超越自我的证明,外界的喧嚣并非终极追求;其二,深受学界那些德高望重、虚怀若谷的老先生们熏陶,他们的淡泊与谦逊多少影响着我的认知;其三,也深知此文不过是对自己多年萦绕心头的几个疑问,做了一次粗浅的梳理和尝试性的回答罢了,实在不值得大书特书。

现在将此旧文公之于微信公众号,首先是回应媒体朋友的关切。既然朋友们屡屡问及作文之道,此文或可作为一个具体的、虽不完美但力求真诚的实践案例,供大家参考批评。若能由此引发对“如何写好”更深入的探讨,则幸甚至哉。这比抽象的说教,或许更具参考价值。另外还有以下几点考量:

其一,为马克思主义学科的学风文风建设提供一点参考。马克思主义学科的生命力在于实践,在于掌握群众、改造世界。它要求我们勇于直面真问题,敢于触碰时代脉搏下的核心矛盾、社会进程中的深层症结、群众心头的急难愁盼,而非在无关痛痒的伪命题上打转,或对尖锐挑战回避躲闪;严密剖析问题,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条分缕析,层层深入,揭示现象背后的本质与规律。这需要扎实的学理支撑和严谨的逻辑推演,而非空谈概念、玩弄文字游戏所能替代。踏实解决问题,力戒脱离实际的纸上谈兵和循环论证的学术内卷。必须培养经世致用的务实学风,坚决摒弃孤芳自赏的封闭心态、概念游戏的文字迷宫和循环论证的逻辑怪圈。一句话,理论文章尤其是马克思主义理论文章一定要敢于提出问题、善于分析问题、勇于解决问题。“解决问题”才是理论文章的高境界! 马克思主义理论学科的文章若不能解决问题,马克思主义理论学科又何以担当其时代使命?

其二,重申个人衡量一篇优秀学术文章的标准。窃以为,一篇上乘之作,当兼具三者:文论(核心观点鲜明、深刻、有创见)、文据(论证严谨、资料翔实、论据充分)、文采(表达清晰、流畅、有感染力)。三者交融,方显学术之真、思想之美、传播之效。

其三,探讨一下马克思主义学科如何写出高水平文章。这本是大师级学者方能透彻解答的宏大命题,我自然无此功力。所幸,季羡林先生多年前一句看似俚俗、实则蕴含至理的妙喻,早已点破玄机。据闻,有学生苦于笔涩,问计于季老:“我为什么写不出东西来?”季先生笑答道:“水喝多了,尿自然就有了。”此言虽俗,其理至深! 它直指学问的根本之道:厚积方能薄发,源头活水方能自然流淌,我觉得这句话是对搞好马学科研究最好的指导。围绕有关马克思主义领域的问题多读书、读好书、善读书,肯定能够“出”好成果。这样的成果,是思想健康、表达自然的“真学问”,令人“产出”后神清气爽、通体舒畅。

总之,“尿尿”就是尿尿,无论是用“小遗”“遗溲”“后溲”等古语,还是“pass urine”“take leak”等洋词,若让中国老百姓一头雾水,便背离了初衷(面向特定外语受众的学术交流自当别论)。能用一句话说清楚的,不用两句话;能用十个字说清楚的,不用十一个字;能用中文说清楚的,不要用外语(当然,一些礼节性或者专业性特殊场合除外)。马克思主义理论是用来武装群众、指导群众生活实践的,若写出的文章,存心让领导看不懂、群众读不明、学生听不清,那实在是理论资源的巨大浪费,也是对学科使命的莫大辜负!

常闻马院同仁感叹新时代理论难讲,然而,我本人却极爱听这门课,我相信很多人也都喜欢听。为啥? 它直接与我们的现实生活有关,一带一路、经济新常态、中美贸易战、就业情况、教育公平、医疗卫生、国际关系、祖国统一、两个结合、文化强国、从严治党、核心价值观建设……哪个问题不与我们息息相关? 这是多么鲜活的生活实践,讲好了谁不爱听? 可是,反观我们的学术期刊,有多少文章真正从学理上搞清楚了这些问题? 搞清楚这些问题需要懂得中国和世界的历史、文化、政治、外交、社会发展,视野要开阔、知识要丰富、思维要敏锐……总之,需要大学问,真正的大学问。如果有“勇敢提出问题、缜密分析问题、切实解决问题”的学术初心与担当,以中国知识分子的智慧与勤奋,定能将这时代课题讲得透彻、讲得精彩。而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大力改变学风、文风! 改变了学风、文风,一定能够出现新局面!

以上有感而发,或有不妥,然拳拳之心可鉴,毕竟是书生意气!

原文链接:解决问题是“理论文章”的最高境界(载于《中华读书报》2025年7月2日 第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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